血 （04）
“所以，莉迪亚仍旧会是王后。这样安排......你们看可以吗？”
“等等，哥哥！如果那样的话......我是说，其实菲欧娜也是个很好的孩子！她很听话很懂事，虽然身体差了一点，但医生说等年纪再大些，应该就会好起来的......”
莉迪亚不敢相信，在这样的时候，妈妈在想的居然还是这种事——“嫁给一个年纪是自己三倍有余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自己的亲舅舅”这种事，居然被她当做一个......值得争抢的美差？
前天夜里，快马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玛利亚之墙破了。
希甘希娜区的外门被一个比城墙还高，没有皮肤的可怕巨人一脚踢破；内门则被一个全身覆满硬质护甲的巨人撞破。
还没等贵族们从混乱中回过神来，罗德舅舅就在那个瘦高个贴身护卫的护送下，毫无预警地到访了位于史托黑斯区的凯恩斯府邸，带来了更加让人难以接受的噩耗——位于乡下庄园里的雷斯宅邸在破墙当夜遭强盗突袭，除家主之外的所有人都不幸遇难，其中当然也包括佛丽达姐姐，还有莉迪亚的未婚夫乌尔克林。
“不幸中的万幸，始祖巨人没有丢，现在就在我身上。”罗德舅舅对莉迪亚的父母说。“所以从现在起，我就是墙内的王了。”
不对，莉迪亚边哭边想，有什么地方......感觉不对，很不对。
“......当务之急，是保证王家的延续。”
她用手帕拭去眼泪，努力回想几年前佛丽达姐姐得到始祖之力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她正在舅舅家度假，便和雷斯家的孩子们一起观摩见证了继承仪式......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婚约可以继续。”
等等，“婚约继续”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大家......都死了吗？
“虽然对莉迪亚来说有些不公平，但这也是身为王血的责任。”
莉迪亚花了一阵子，才终于弄明白大人们在商讨让自己嫁给罗德舅舅的事。
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震惊过后，她很快便开始努力说服自己。
毕竟这墙内的“王血”已经寥寥无几。雷斯家的孩子们罹难之后，尚且勉强处于适婚年龄的，似乎就只有自己和妹妹菲欧娜了。
王血会带来力量，也带来诅咒。
根据从乌尔克林那里听到的说法，早在入墙之前——或者说，早在近两千年前，三女神继承了始祖尤弥尔的力量，而九大巨人又瓜分了三女神的力量之后不久，这一切就已经开始了。
艾尔迪亚人很早便发现，“王血”会很明显地影响巨人之力的效果。血统越纯的王嗣——也即意味着与三女神血缘越接近——越能充分发挥智慧巨人的潜力，无论是战斗能力还是记忆继承。
自然而然地，拥有智慧巨人的九大家族开始彼此通婚，希望尽可能地保证尤弥尔血脉不被稀释。然而当艾尔迪亚帝国扩张到极限之后，九大巨人之间的分歧终于无可抑制。在惨烈而旷日持久的巨人大战中，任何有助于提升，甚至仅仅是维持智慧巨人实力的做法，哪怕再荒诞离奇，也开始变得见怪不怪了。暂时结盟的家族之间会彼此嫁娶，以求诞下血脉更纯的继承人；但若是某一家族被长期孤立，近亲之间的结合便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莉迪亚想。就好像马一样。
选育纯种马的过程便是如此——一代代地近亲相交，只为获得最优秀最稳定的特性。而一旦开始追求“血统”这种东西，人和马啊狗啊什么的便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了。就连近亲通婚容易生出畸形、弱智或者体弱多病的孩子这一事实，在人类和动物身上也都毫无二致。
我们就是马。莉迪亚常常这样想。为了实现特定的目的，而被精心选育出来的家畜而已。哪怕被冠以再华丽的称号，获得再强大的力量，这一事实也不会改变。
两千年历史中，出生了太多因追求纯血而一生不幸的孩子。也因此，拥有巨人的贵族家庭也往往人丁都不算太兴旺。相比之下，那些三女神的旁系子孙，那些因继承智慧巨人无望而拥有几乎无限通婚自由的普通艾尔迪亚人却有着野草般旺盛的生命力，很快便将帝国的人口翻上了数十倍。于是当贵族们子嗣艰难之际，也不得不从忠于自己的部众当中选择结婚对象——在此过程中，宝贵的“王血之力”虽然免不了一再流失，但总好过因血脉断绝而导致智慧巨人被迫易手。
就这样，九大家族——也包括拥有始祖巨人的弗里茨家——在“纯血”与“延续”之间小心翼翼地走着钢丝。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弥尔的血脉无可避免地被一点点稀释了。而随着王血浓度的普遍下降，曾经的神迹也逐渐越来越难再现。比如虽然未曾得到过佛丽达姐姐的亲口确认，但乌尔克林曾猜测巨人大战的爆发就是始祖无力再控制另外八大巨人的结果。
“先是智慧巨人，然后是王血纯度相对较高的艾尔迪亚人，最后说不定连最普通的艾尔迪亚人也不会再听从始祖的命令了......”他曾对莉迪亚这样说，“我猜这就是当初145代王选择躲进城墙之内的真正原因。”
“这种事情，你反正早晚都会知道的，何苦现在急着瞎猜呢？”那个时候，莉迪亚觉得他简直就是自寻烦恼。
“就算我早晚会知道，可你不是还不知道吗？”
“呃......”其实我倒也没那么想知道这些......莉迪亚把这话咽进了肚子里。
“乌利叔叔和佛丽达姐姐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说实话，我有点儿怕自己继承了始祖巨人之后也会......”乌尔克林很是忧心忡忡。“所以趁自己还没有变成那个样子，先告诉你再说。”
“倒也是......好吧。那多谢了。”莉迪亚被他说得也开始有些好奇了起来，但更多还是感动。
“何况验证自己的猜测，本身也是很有趣的事啊！”乌尔克林接着说。“而且，我总觉得在入墙之后，王血之力还在持续下降——否则，为什么我们需要越来越多的宪兵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毕竟当初跟随145代王入墙的王血家族数量有限，而且归根结底，也都是当年弗里茨家的分支，再经过整整一百年的互相通婚，彼此之间的血缘早已近得不能再近，也因此注定无法逃脱血的诅咒。
莉迪亚的姑姑连生了八个孩子，却无一幸免全部夭折，姑父家就此绝嗣；佛丽达姐姐的母亲娘家情况更糟，家主一系直接连生都生不出来了；莉迪亚听说自己曾经有个哥哥，但自幼体弱多病。尽管妈妈在他身上可说是倾尽了全部的心血，但还是在八岁时彻底失去了他。没过多久，妹妹菲欧娜出生了，体质也依旧孱弱。痛失长子不久的妈妈把所有的爱与关注都给了这个可怜的女孩，终于磕磕绊绊地把这大病小灾不断的孩子勉强拉扯过了十岁。
相比之下，说不上身体有多强健，却总还算平安长大的莉迪亚简直就是个奇迹；而更难得的则是罗德舅舅与舅妈一连生了五个孩子，都顺利活了下来——呃，好吧，活到被强盗杀死为止——这简直就是神话了。
“菲欧娜吗？”舅舅的声音把莉迪亚的思绪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当中，“可是，就算不考虑健康状况，她也实在太年幼了......”
“莉迪亚也还没来月事呢！”妈妈仍旧不依不饶地继续争辩，“暂时也还无法完婚......所以不如再等等。何况菲欧娜也曾经和雷斯家有婚约的，不是吗？”
是了。莉迪亚想起来了。自己与乌尔克林定了婚，而比自己小两岁的菲欧娜则自幼便被许配给了表弟迪尔克——如果她能活到结婚年龄的话。若没有这场意外，姐妹俩先后都要嫁入雷斯家，然后注定都要早早守寡，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们......
妈妈，为什么你不明白呢？这真的不是什么值得争取的好事啊！
而且在那之前......
“舅舅。”莉迪亚决定不理会妈妈，直接对面前的矮个男人发问，“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莉迪亚？”罗德舅舅显然有些吃惊，但看得出仍尽力保持着心平气和的微笑。
“始祖是神，战锤是野兽，那么恶魔是谁？或者说，另一个神，是谁？”
“呃，你说什么？”
“你没有得到始祖之力，对吗？舅舅？”莉迪亚紧盯着对方湿润的眼睛，眼看着那张圆脸上的表情逐渐开始扭曲。
“莉迪亚！”一直没有做声的父亲忽然开始大声呵斥，吓了她一大跳，“这是对尊长说话的态度吗？”
“可是爸爸......您想想看啊！想要继承智慧巨人，得先给自己注射巨人药剂，然后再凭借无垢巨的本能，去吃掉前任......是这样的吧？罗德舅舅？”
“基本正确。可那又怎样？”罗德·雷斯语气低沉地回答，面色不善。
“而刚继承巨人的人，不但意识不清，而且身体虚弱无力……所以说，连弗丽达姐姐都不是对手的强大敌人......为什么偏偏没有趁那段时间攻击您，还让您顺利逃出来了呢？”
“那个......”
“当然，我并不清楚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因为您没有告诉我。”莉迪亚挑衅地撇撇嘴，“如果真的有什么特殊情形可以解释这种反常的结果，我洗耳恭听。”
“莉迪亚！”父亲再次从背后怒吼，音量比之前起码高了一倍。
“我不会抛弃自己的责任——王血的责任，爸爸。”莉迪亚转过身，看着一直以来在内心深处相比母亲更加信任的父亲，“但既然要结婚，我希望至少互相之间可以坦诚一点......我不是不可以做出牺牲，但要是连牺牲的目的是什么都不明确的话......或者说，连需要为之牺牲的那个东西到底还在不在了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这个小姑娘的脑子倒是比你的更好使啊！我的王！”发出响亮而又说不出地诡异的笑声的不是父亲，也不是罗德舅舅，而是一直站在舅舅身边的那个身材瘦高的贴身保镖。
“肯尼！”罗德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场合。”
“那我就这么说吧，小姑娘！”然而那个被称为肯尼的阴鸷男人仿佛压根没听见罗德舅舅的话，一面径自说话，一面看似随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轻巧地用左手抛接把玩，“你的佛丽达姐姐干掉了强盗，但自己也被打得半死不活，眼看着要完蛋啦！所以当时唯一留在现场的活人，这个小老头，就给自己注射了那什么破药水，继承了她的巨人——怎么样，我的王？这番说辞可还正确？”
“可是，”没等罗德舅舅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复，莉迪亚便抢先接过了话头，“我刚才问的那个问题，舅舅也没能回答上来啊！”
“问题？那个什么......野兽和恶魔的破问题吗？”
“对！那是佛丽达姐姐曾经告诉我的......”肯尼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莉迪亚不寒而栗，但她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如果舅舅真的继承了始祖巨人，继承了她的记忆的话，一定会知道答案的！”
“小姑娘......”肯尼准确地凌空抓住了匕首的柄，举着雪亮的锋刃在眼前仔细检查，“聪明都露在外面，可并不是什么好事。你这样自作聪明的傻瓜，我见过起码有两打......而就我的记忆而言，他们可都不是很长寿啊！”
舅舅走了，那个叫肯尼的可怕男人也跟着走了。
莉迪亚冲回自己的房间，扑在床上开始放声大哭。
她不是不想履行自己的责任......事实上，她从小便知道身为王血，本就没有那么多所谓的自由可言。
是的。王家必须延续。
一代代王所坚守的事业，必须有人来继承。
虽然莉迪亚并不清楚他们所坚持的到底是什么，大家为什么必须留在高墙之内……甚至很可能一辈子也没法再知道了。
但她相信弗丽达姐姐。
姐姐那样温柔聪明的人，都愿意心甘情愿为之付出生命的东西，一定是值得坚守，一定是有其意义所在的！这一点不会有错！
她都相信，她都明白。
但为什么就是偏偏......
好不甘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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